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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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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礙於生產力水平的限制,冬日歷來是農業生產的某種禁區,而農業社會一旦無法進行農業生產,鄉野之間就不免顯得雕零蕭索。不過相對來說,城市與村社內,反而會因為農閑適合舉辦平日裏無法舉行的大規模集會,然後進行相應的政治、宗教活動。

一場大雪不期而至,覆又匆匆放晴,且不論就在黃河北岸的秦檜、洪涯等人決心要為自己與家人的前途而進行不屈不撓的命運抗爭,幾乎是與此同時,黃河南岸的趙宋境內,城市與村社間反而漸漸熱鬧起來。

而這其中,射出冬日第一顆火藥砲彈的不是別人,正是趙宋官家……十一月初,這位官家在宣布去年國債盡數償還無誤後,再度在京城兜售起了所謂‘冬日專項國債’。

對於這件事情,邸報上做了細致而詳盡的說明……按照邸報上所言,這筆債依舊是官家親筆畫押的正經國債,且這一次需要將購買者戶主、家庭構成等詳細戶籍信息錄入戶部,而且不得專賣,只能以家庭為單位與戶部交割置換。

至於此次國債用途,說的也很清楚,乃是要用於冬日救濟、駐軍與城社年節活動、太學議政等冬日諸項日常事務。

甚至,邸報上幹脆毫不遮掩的說出了此次‘專項國債’的緣由,一則是去年堯山大戰的影響,耗費、賞賜頗多,為此巴蜀諸路提前預支了一年財賦,所以堯山戰後,兩年內巴蜀只能半賦;二則,卻正是洞庭湖叛亂導致了荊襄地區出現財賦缺口;三則,乃是全面整編部隊以後,對於安置裁員部隊多了一筆額外花銷。

故此,臨至年末,出現了大約兩百萬緡左右的缺口。

而經諸宰執討論,官家應許,再從寬以對,特此發行總計三百萬緡,為期半年或一年,算成年利三分的國債。

其中,九十萬緡為官家自取份額,以宗正趙士?、外眷潘氏、外眷吳氏,代為購銷;剩餘兩百一十萬緡,皆千緡、兩千緡面額,依然是官家親筆畫押,然後直接由戶部監督記錄,由內侍省出面,在宣德樓最左門內進行公開銷售,限三十日,每日七萬貫份額。

回到跟下,坦誠來說,這次國債依然是被動的無奈之舉,因為確實又出現了財政缺口,而且這次缺口之大弄得趙官家和幾位相公都有些疑慮和擔憂。

而這也體現在了此次國債的某些細節問題上。

比如說,所謂冬日專項國債這個名字就有些混淆視聽……畢竟,出現財政缺口背後的主要原因不提,的確是那些,但正在進行的洞庭湖平叛也肯定算是其中之一。只不過,你說朝廷把冬天日常開支拿過去當軍費,然後冬天日常開始就沒了,也還算說得過去。

不過,接下來的事實證明,這種國債市場的火爆,遠超所有人的想象。

趙玖自己攬下的九十萬緡,尚未發出,就被等候在三家權貴家中許久的諸多達官貴人用口頭約定給一掃而空。

更直觀的場面出現在宣德樓下,開售以後,第一日七萬緡的份額便被三家從泉州來送海貨的客商給瞬間包圓了。

為此,趙官家不得不加貼告示,每戶每日限購伍仟緡。

於是,從第二日開始,便出現了代為排隊的幫閑,只不過這一次立即被禦前班直給阻止了而已。

而從第三日,就開始出現類似於當場加價轉讓的場景,很多人願意直接付錢,求得前方人讓出位置,以毫無收益可言,甚至有些虧本實際成本,換取與戶部畫押購買一定份額國債的機會。

對此,已經有一些心理準備的趙玖猶豫了一下,還是立即讓禦前班直制止了這種事情,用最穩妥、最基本的方式來維持金融秩序……換言之,依然是要排隊購買,依然是要先到先得,為此禦前班直不得不接管小半條禦街,以作維持。

但很快,趙官家就親手打了自己的臉,因為到了第五日的時候,忽然有一中年男子直接在禦街上嚎啕大哭……親自盯緊了此事的楊沂中上前詢問才知道,此人並不是給自己一人購買,乃是被公推出來,以自家戶口代城西岳臺左近一個軍屯改來的村莊數百村戶來買的,只求一張一千貫的國債,結果入得城來,數日不能成功,又不好空手回去見岳臺父老,這才當街痛哭起來。

軍屯改來的村戶基本上是河北流民與退役軍士,這種事情不可能不管的。

於是趙官家當即抽了自己的臉,再度改了規矩,乃是在左二門內專門設立了針對這種集體戶的隊列,每日限十次機會,每家最多允許購買兩張千貫份額的國債。然後專門列檔,法律上以範仲淹發明的族產、義莊來對待,也就是說國債持有期間,名義持有者的個人犯罪不影響這些錢財的實際歸屬和安全。

而此策一出,立即掀起了第二輪購買的高潮,因為很多官員、太學生在醒悟以後,毫不遲疑的以宗族名義進行了購買……畢竟,族產這種特殊的半集體制財產,早在範仲淹發明以後,便立即得到了廣泛的推崇與認可,是具有強烈儒家意識形態宣傳效應與更進一步的保值效應。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話說,到此為止,趙玖也好,朝廷那些精明官員也好,基本上都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這根本不是愛國不愛國的問題,對於少部分達官貴人來說,可能這件事情還意味著自家在趙官家心中的地位,意味著自家與官家的距離,但對於包括所有達官貴人在內的所有人而言,問題的根本其實在於,眼下沒有任何一個比官家親筆畫押國債更穩妥的儲蓄手段。

之前六年間,戰爭不斷,不說河北、河南、關西、京東這些直接遭到兵禍的地區了,也不說那些幾乎喪失了一切的底層老百姓,便是能一直躲開兵禍的達官貴人們,家庭財富也遭遇到了嚴重縮水。

現在趙玖以天子的名義進行信譽擔保,戶部以天下賦稅作為實際財富擔保,那也就難怪這些人爭相追逐了。

當然了,這裏面還是有一些功勞要算在朝廷和趙官家頭上的……仔細想想就知道了,真要是靖康中那兩位搜刮全城財富給金人的太上皇在這個宣德樓後面坐著,誰又敢信呢?若依然還是靖康中那種搖搖欲墜的局面,誰又敢買呢?

戰爭的勝利,和朝廷從淮上流亡以來一直未曾動搖的堅決態度,包括政局長久以來的穩定,才是這種合理經濟現象忽然出現的背後基礎。

而也正是基於這種考慮,接下來,趙鼎提出擴大國債規模和期限,專門設立針對官員的國債份額;張浚提出放開一定地方限制,將發售範圍拓展到地方;戶部直接上奏,建議延長國債期限,降低國債利息等等等等看似合理的建議……全被趙官家給否了。

因為趙玖覺得眼下的政治軍事基礎還是很脆弱,並非是搞金融創新的時候,而且誰也不知道這種事情的底力在哪裏,沒必要強行試探,以至於弄巧成拙。

而且再說了,他太年輕了,有著足夠的時間來將這個東西穩妥的制度化。

回到眼前,國債之後,朝廷有了錢,於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立即被提上了日程。

譬如趙官家親自下旨,乃是要都省撥出錢糧,然後在河南地區舉行大規模的、制度化的蹴鞠比賽與相撲比賽……其中,京西北路與京東西路以府、州、軍這一層為基本單位;開封府與滑州、開德府河南部分則以縣為單位;屯駐河南的禦營軍中則以統制官直領軍為單位,先各自在內部舉行淘汰賽,最後選出的四只隊伍則於臘月下旬代表各自所屬,聚集到東京城內,在禦前以循環積分賽的方式進行最後的決賽。

趙官家很明顯是要與民同樂了,當然也有對河南地這個遭遇兵禍最多地方的刻意安撫。

但不管如何了,效果都是立竿見影的,整個河南地立即變得熱鬧非凡,處於農閑時分的百姓扶老攜幼,紛紛湧入城市,只求一睹勝負。

與此同時,士大夫們也開始活躍了起來。

畢竟,趙官家早在這次國債發售前便提到要再次進行太學議政……非只如此,這一回,趙官家似乎更加進化了,他居然提前在邸報上提出了許多議題。

大到滅金戰略,中到交子發行與國債是否要設立專門機構,小到三舍法與科舉的並存制度討論,微小到是否應該搞一個專門的蹴鞠聯賽……幾乎無所不問。

這麽搞,一個是炒熱了話題,讓太學議政的焦點往這些事情上靠;另外一個是相當於後世某乎釣魚……這麽在邸報上將這些問題扯出來,自然有無數官員心領神會,上書討論這些事情,也方便趙官家到時候在太學中點人出來應答。

“官家手段真是越來越嫻熟了,胡編修的文筆也越來越大巧不工了。”

臘月將近,宗族漸漸聚集,愈發熱鬧的公相府後園內,正在舉行一場詩會,然而說是詩會,卻免不了議論邸報時政,而此時,許多呂氏子弟都在靜靜聽一名四旬有餘、長著一張細長臉的中年男子坐在最上首那裏戲謔開口。“提前扔出議題,且看過幾日太學議政,又是趙張兩位相公龍爭虎鬥……”

正講到眉飛色舞之時,忽然間,前院一陣雞飛狗跳,各自喧嚷,驚擾得後院此處人人蹙眉……此時呂公相自在府中新修的炕上高臥,呂氏子弟都在後院參與詩會,誰人敢如此放肆?

不過,呂氏家學裏佛學幾乎是僅次於儒學的,講究的就是一個隨意性子,很多人甚至吃素受戒的,所以即便是前面喧嚷聲越來越大,後面這些人卻只是蹙眉觀望,並無一二人起身去探察。

當然了,也不用探察了,片刻之後,眾呂氏子弟、親友便見到一身家居服飾的呂好問親自陪著一名頗具風儀的棉布戎裝年輕人沿著走廊轉入後院,且此人與呂好問身後尚有多名身材魁梧、穿著棉布袍之人隨從,其中還有一些文官、童子之流,再後面更有無數披甲武士扶刀相隨……不用問都知道領頭這人是誰,而之前動靜又是怎麽鬧出來的了。

於是乎,眾呂氏子弟、親友再不敢怠慢,直接匆匆起身,避席肅立。

趙玖一點都不客氣,直接坐到了之前那個中年人的座位上,然後連連揮手,指著呂好問坐到了左側首位,系玉帶的韓世忠坐到了右側首位,繼而張俊、張榮、曲端、楊沂中、劉晏、王德、酈瓊,順著延安郡王一字排開,而呂氏子弟也在趙官家的示意下,站出來七八個,順著當朝公相依次坐了下來。

至於剩餘那些人,便老老實實站到了趙官家對面的下手位置,排列肅立。

“爾等在作詩?”趙玖低頭看了看案上紙筆,卻是一時失笑。

“小兒輩冬日閑散,只好做這些事情。”呂好問撚須笑對。“讓官家見笑了。”

“確實是見笑了。”趙玖點點頭,覆又肅然起來。“作詩救不了大宋的,也興覆不了兩河!”

呂氏族人親友面面相覷,各自凜然,初次見這種場面的酈瓊也都有些麻爪,當然了,呂好問早就適應了這位官家,卻只是輕笑一聲,並無多少言語。

“如何都是素粥鹹菜?”趙玖按下作詩的話題,四下一看,轉而再笑。

“家人多信佛,不少人茹素已成習慣。”呂好問愈發苦笑,他已經想象的到趙官家又要指斥一番了。

“信佛歸信佛,但肉還是要吃的。”趙玖果然搖頭不止。“不吃肉怎麽算是好和尚?朕與呂相公說過沒有……我生平見得最有佛爺氣象的和尚便是吃酒喝肉的,靖康前,據說此人在大相國寺倒拔過垂楊柳。”

呂好問無奈搖頭,而右手側,除了一個張榮和兩個禦前統制官表情略顯怪異外,其餘人卻都一時交頭接耳。

“官家。”停了一下,韓世忠忍不住正色相對。“天下絕無能倒拔垂楊柳的和尚……官家怕是被那禿賊騙了,敢問這大相國和尚是什麽出身,敢如此大言不慚?”

“渭州人,早年在延安府老種麾下做軍官,後來轉到渭州小種麾下……”趙玖如數家珍,幾乎是脫口而出。“後來因為打殺了一個喚做鎮關西的屠戶,逃到五臺山,再逃到大相國寺管菜園子。”

韓世忠、張俊二人面面相覷,片刻後,張俊更是一口咬定:“官家,此人確系應是個只會障眼法的騙子,臣在老種經略相公麾下做了半輩子,若真有軍官打殺過鎮關西屠戶又逃出去當和尚,臣怎麽可能不知道底細?”

“也是。”趙玖若有所思,一時點頭不及。“大蘇學士說的好,自古以來,不毒不禿,不禿不毒,轉毒轉禿,轉禿轉毒,毒則禿,禿則毒……這和尚的話本就是一點都不能信的,你們也要引以為鑒。至於佛家言語,平素念幾句佛做個樣子也就行了,我輩大好男兒,萬不可真就吃素受戒的,那成什麽樣子。”

右側眾武將倒有五六人一起頷首不及,而呂好問也只是無奈不語……大蘇學士這話,明顯是跟佛家朋友開玩笑,不好計較的。

“呂相公。”胡扯一氣之後,趙玖轉過頭來,繼續抓著這點破事胡扯二氣。“少室山下、宜佑門前,你不是依次答應過朕,將你家呂氏家學裏的佛家言語摘一摘,再塞進去些新學的嗎?如何還在放任家中子弟吃素呢?”

如此荒誕莫名之語,呂好問本能想要駁斥,但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在心中轉了半圈,這位平章軍國重事便即刻沈默。

而趙玖絲毫不停,卻是當場催促:“國家根本,在於新學,呂卿為公相,當為天下表率!以後萬不可喝粥吃素了,還是多吃肉為好!”

呂好問情知今日是被官家逼債到門,萬般都躲不過去,也是無奈一時,只好一聲嘆氣,準備與官家認真說一說了。

而就在這位公相被逼到墻角之時,其人身側,之前那名坐在首位的中年男子,卻是主動起身,避席行禮,儼然是準備要替呂好問做些辯解:“官家……”

“這是何人?”不等對方說完,趙玖便好奇相詢。

“臣長子呂本中。”呂好問趕緊解釋。

“如何之前一直未曾見過?”趙玖繼續詢問不停。

“先是蔡京執政,六賊猖獗,臣以元祐黨人身份不得進取,臣子也自然受牽連,後來淵聖與官家一力擡愛,臣卻又驟然幸進,位居宰輔,他也只好避諱一二……之前一直在淮南老家守門,近些日子才讓他過來的。”呂好問大略做了個介紹。

趙玖點了點頭,卻是忽然拍案,一面指向呂本中一面看向呂好問,所謂言之鑿鑿,胡扯三氣:“我看呂相公這個兒子,面如田字,明顯要封侯的面相吧?!”

而呂本中擡起頭來,一時驚愕無言,至於呂好問以及周圍呂氏宗族親友,乃至於幾位帥臣武將,看著呂本中那張長臉,也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但是,這些人都不如江西詩派指名人呂本中自己感覺到荒唐與無力……須知道,‘面如田字非吾相,莫羨班超封列侯’,這正是他呂本中本人數千首詩詞作品的某一首舊作原句!

事到如今,莫說呂好問,便是初次與天子當面的呂本中也都曉得,這位官家是趁著年關上門逼債來了!

躲不掉的那種!

Ps:從前天開始就在上魯院網課了……日程愈發緊密……配合著我這狗屎一般的作息習慣,確實尷尬和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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